镧系元素

十三月片段『♥1-4 整合』

*摩诃婆罗多13同人,设定和时间线都有改动。
*主线达奥×坎哈。亡魂×吟游诗人,一个时间跨度久一个地域跨度大。哥俩在高高的骨堆旁边讲故事系列。副线多cp,2-4里包含难无、难迦、持甘。帝国战争AU。
*推荐食用梶浦由记和缓的曲子做BGM_(:з)∠)_

【1.我,吟游诗人】

        我叫奎师那,是一个吟游诗人。

        在后世关于我传说里,我走遍了世间绝大部分土地。无论是北部广袤无垠的草原,还是充满我喜爱的那种故事的古老东方国土,或者是离开东方西行时穿过的冰川、沟壑与雪山。而那无数我在夜幕里告别的的城市都将带着他们的故事变成我传说中的明珠。

        再也不会为别人跳起情味之舞的誓言仍回荡在耳边,可是我早已渐渐淡忘了留在世界某一个角落里的牧女恋人拉妲的面容。

        在关于我的画作里,除了发中斜插的孔雀翎与腰间古旧的金笛,我就和其他的吟游诗人一样。或是在市井酒馆的角落里对固守乡土的人讲述一段让他们回味无穷的奇闻异事,或是在森林中眠于枝桠环绕之间只为对着第一束阳光吹奏一曲其他部落的赞歌,或是风尘仆仆即将赶往下一个远方的故乡。

        又或者后世根本不会有我的记载。

        我只不过是个吟游诗人。我的故事也只能在当初我的双脚踏过的地方,才有那么几个逐渐老去的人能够所记忆。就好像在时间里无法逃脱的我一样。

        如果你也在漫漫长路上见到我,可以和我打个招呼,叫我奎师那即可。我或许也会招呼你在今夜的篝火旁坐下,为你唱一首思乡的小调或者变个戏法,邀请你与我一起分享彼此所见已知与未知的世界。

        而今日我将由东往西前往下一个目的地,那是一座早已荒无人烟的海滩之城,不过在夕阳落下之前我恐怕没法追上光明布下的剪影的消失,只好在这片沙漠里暂宿一夜,等待第二天的到来。

        白天的大地温度像烧红的烙铁,折磨着在无边黄沙中失落方向的旅人与车队。而那天却只有我一个人走过那条必经之路。

        我绕过路中古树枯萎的躯干,拨开倾覆的商车上随风飘起的帷幔,跨过掩埋不知多少年的森森白骨,依旧饱含深情地唱着吟诵给爱人的曲调,爬上一个小山丘,打量着这个今晚必须要我陪伴的地方。

        如此空旷,仿佛静止一样。

        黄沙百战穿金甲。

        这是一个古战场遗址,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故事,都曾经属于我将要到达的那个失落的的海边古城多门。

        我在沙丘上感受着脚下温度的消失,那种流动的灼烧感正被冷冰冰地冻结。我面向太阳沉下的方向掏出我的金笛以一首葬歌作为献礼,可是尾音不受控制地一转,悲怆苍凉的旋律变成了一首我从未听过的童谣。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那是一首童谣,而不是我胡乱吹出的音符,我也不知道。

        就像战场上必定会伴随着海螺号角发出的回荡在天地间的声音,沙漠的夜里也必将会迎接来严寒与风暴。我把金笛别回腰间,回身准备走下沙丘时,迎来了今夜遇到的第一阵狂风。

        我只好屏住呼吸紧闭双眼抬起袖子遮住脸,卷起的沙在空中飞舞着,我看不到它们飞扬的轨迹,却可以感受他们打在身上的感觉。

        没一会儿风就停了,我拍拍身上的沙粒准备另找避风处,却发现面前地上的积沙被吹走一层之后,一个孤零零的头骨半埋在那裡用他黑洞洞的眼眶看着我。

        那不知属于哪朝哪代的头骨原本应该是光滑的额头上,刻着一条仿佛永不会被时间磨损的蛇。那蛇是黑色的,可是却能察觉到纹路里一闪而过的金光。

        你的金冠与战杵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问他,可是我就是问了。他就这么看着我,我也就这么看着他。后来我才意识到他是不会说话不会动的。

        你是谁?

        然后我走过去,俯身捧起了那颗头颅,帮他勉强擦干净。接着我把他抱在了怀里。

        我仿佛又听见刚刚那首无意间演奏的童谣回荡在耳边,飘扬在这个古战场遗址上,接着余音袅袅飞向神所在的苍穹,这个不知名的欢快曲调就这样像海中波浪一样扩散在宇宙里。

        我抱着他沉甸甸的头骨,把他在这个世间冰凉圆滑的仅存物贴在我的心口。

        可以听到吗?这是我的心跳,我的血液流动的声音。

        我是奎师那。一个吟游诗人。

        我的心跳着,我的血液流淌着,我的思想静默着,我的灵魂在身体里安然无恙。

        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的手指轻轻抚上那个黑色的蛇形印记。当那个男人的幻象在一阵风沙后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知道今晚会遇到人生中另一个奇闻,而这奇闻足以流传于大江南北经久不息。

        他的头上戴着我刚刚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金冠,他的手中拿着我平生所见中看起来最威武战杵。他的身躯结实健壮,昭示着他的力大无穷。他的眉眼深邃硬朗,目光灼灼像烈日炙烤下的满天黄沙。

        他额头的提拉克是那条蛇。

        我看着他,他也在打量着我。然后他就看着我笑了。之前他的眼神肃穆庄严与古战场相得益彰,让人望而生畏。而现在他神情温和,让我想起了不知何时路过的雪山下的花田。

        本应在夜里呼啸的狂风不知为何没有出现,此刻的时间仿佛真的静止了,停在了这个男人出现的那一刻。

        “坎哈。”

        他在叫我?

        我的手指又摩挲了几下怀里他的头骨。我只知道面对其他人时他们说我和煦如一汪泉水,却不知道我看着他的时候表情究竟如何。

        我没有回应他,可是双眼不自觉地留下了泪,此刻我的眼睛真的化作一汪泉水了。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去滴在他的头骨上,我为此惊慌失措。只有许多年前我告别养父母,离开故土踏上永远不会有尽头的路时,才有这样的感觉。

        “奎师那。”

        他再次开口。

        这次我确定他刚刚确实也是在饱含深情的呼唤我了。

        “你会在十个夜晚里,每晚为我讲述一个故事。”

        他走过来抬手擦去我脸上的泪。

        “在故事全部讲完之前,天是不会亮的,你只能看到月亮周而复始的升起与西沉。而你是不愿也无法离开这里的。”

        他说的对,我在见到他之后就知道,自己并不急着离开这里。

        奇怪的是,我不害怕他。

        他沒有温度与心跳,在岁月里为地而缚,不会蹉跎衰老,也不会经历再一次的降生与死亡。

        他是个亡灵。

        “好,那我们开始吧。”

        我就这么接受了他的提议,抱着他的头骨席地而坐。他靠近我,丢下战杵在我身旁坐下。

        我们面对的那片天空月光皎洁,银白色的光芒撒在古战场中的遗骸上却也并不阴森。我此刻没有心情去遣词造句想着如何为下一站的人吟唱我的经历谱成的诗句,只想着这个亡魂,这个不速之客,将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

        而他只是专注地看着我,帮我拍掉身上的风沙,告诉我随我喜欢。

        “因为不论你第一个故事将要对我讲什么,我都已经知道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给你讲讲我的金笛的故事。”

        我抽出金笛放在他手上。这个古老的乐器原本已经因为时光的千淘万漉而喑哑,却在我的手中重新艳惊四座。而现在,难免缺损的它在亡魂的月光下焕然一新,金光熠熠宛若新生。

【2.我是一支金笛】

        我的主人把我交到了那个冰凉的亡魂手里。

        我开始以为传闻中的亡魂既然可以穿墙而过,想必一定和人是不一样的。

        我见过无数街头徘徊的游魂。他们和我曾经一样, 身躯残损声音喑哑,已经在年复一年里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消磨尽了原本家的所在与亲人的姓名。他们没有记忆,只好随着仅存的本能一日一日在每一条可能通向家乡的路上游荡,然后消耗掉最后一丝魂灵在天地间灰飞烟灭。如果他们的追寻还可以被称作本能的话。

        可是没想到他却可以牢牢接住我的身体。

        他没有温度的手心让我感觉轻飘飘的。他试图攥紧我,可是那双拿的起沉重战杵的双手再也没办法握紧任何东西了。我感觉不到他,只感觉到不受引力控制的漂浮感。

        我的主人,吟游诗人奎师那脸上的泪在月光下闪烁着,蕴含着银色光芒顺着脸颊滴在他自己的手背上。泪痕渐渐被他自己皮肤的温度烘干,像一点点被沙漠吞噬的沒有入海口的迷茫的河流。

        他抬起头看着身旁静静等待他开口的亡者。

        他一定觉得他想起了什么。

        只有在火焰冷却的时候人们才会想起光明与温暖,只有在狂风暴雨的时候人们才会期盼太阳,而只有奎师那需要我的时候我才需要在他的唇边与指下尽情绽放我的魅力,仅此而已。若要我为奎师那迷惑的一个又一个情人负责,那是不公正的。

        奎师那是个迷人又聪明的人。他对着再痴心的情人也会偶尔诡辩与扯谎,只为了不让她们在自己身上更加万劫不复。

        他很少会给别人讲我的故事,或许因为他也只是了解些许我的经历。我的历史就多么悠久恐怕只有他身边的这个亡者知道了,我恐怕和他在时间上的认知是相当的。

        幸运的是,我虽然颠簸地熬着我无尽的岁月,可是我并没有被人投入熔炉改变成新妇闪亮的鼻环与项链,也没有被当做是分手的恋人赠与的定情信物而被痛哭的少女丢进河底,更不会出现在亡国君主的宝库里等待入侵者烈火的烧灼。

        我还是我被创造之初完整的样子,面对此去经年这个无奈的词,这就足够幸运了。

        我尝试去尽力感受着这个死去不止多少年的战士的存在。他的身体已经所剩无几,而灵魂的感觉却依然坚定地仿佛要宣称永恒。要知道,我所描绘的孤魂们可以支配他们的灵体在世间行走的世间最长也不足五十年。

        他呢?他在这个古战场熬过了自己与他人肉体的逐渐消失,又熬过了共同战死的军队的灵魂的最终消逝。现在这片天地间只剩他一个人茕茕孑立,他还有什么好牵挂呢?

        他实在是太冰冷了。我在他的手心里点燃了一丝温度, 那种温暖像是天空那一片黑暗里第一颗拨开夜幕开始闪烁的星,渐渐的天上的街市感受到呼唤纷纷点燃灯盏,他的手也由我覆盖的那方寸之间开始,逐渐变得温暖起来。

        他现在带给我的感觉很像我的主人奎师那,然而我觉得他的熟悉是一种更远古的召唤。

        我或许在我彻底消亡前的历史中,在哪一年也见过他吧。

        可是这不重要。我在这千百年里辗转无数,既目睹了一季又一季的花开花落,又见证了一代又一代拥有者或是时代的结束。我只是根笛子,一个老旧的名贵乐器,一个迟暮的王朝美人。我不是书本也不是史官。我能高歌出每一种曲调,可是讲不出一个故事,也写不下一个字。

        我只是一支笛子,若无人吹奏我也不会响起。

        我甚至连人类那样有限又日益衰退的记忆力都没有。我怎么可能又怎么有精力记得他是谁呢。

        就好像码头不会记得每条来往的船只, 旅店不会记得每位世界各地的游人。奎师那这类吟游诗人是一个个梦游者,自己做着梦再把自己的梦境描绘进无数别人的梦境里。而那些不知为何就选择远行的人,与一具具行尸走肉沒有什么分别,因为召唤他们回头或者停下脚步的不是土地就是死亡。

        就好像奎师那自己也发现,当他跨越过山山水水,经历大千世界之后,他已经渐渐淡忘了每一位对他错付痴心的女子与他所情有独钟的姑娘的面庞。

        奎师那也曾努力记起她们其中的一位,但他终究发现,旧时描绘于于树干上的誓言已经剥落,镌刻于磐石上的承诺已经风化,那些许久未见的鲜活娇艳的面容无论多么美好,也再也不会跃然于他的笔下,出现在他的画中,抑或传诵在他的诗歌里。

        连奎师那的拉妲,那个曾经一度让他流连的姑娘也不能例外。在离开她不知多久后,他就明白他所形容给无数遇见的人的那张倾世面容早已不属于他留在那个小村庄的情人。又不知过了多久,奎师那故事中的拉妲就换上了别人的脸。

        所以对于眼前这个高大严肃的幽魂来说,不论是推至一面之缘还是山盟海誓,我都不会记得他了。无论他遭受了什么,他的经历也不会残忍地伤透奎师那的心。

        我的主人奎师那好像并不好奇这个幽魂为什么要对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他甚至不问问这个死去的人的名字。正如亡魂说知晓他的故事一样, 他好像也知晓这个亡魂的身份。

        我不记得上一次见到奎师那流泪是在什么时候了。

        接着奎师那开口了。他要讲的是我的故事。他遇到我的时候还是个风流倜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你听说过黄金国吗?”

        亡魂伸手摸了摸奎师那的头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感觉得到亡者的温暖。

        “我听你说过。可是我还是想听你再讲一次。”

        就让我来勉强复述一下奎师那的话吧。无法还原他的话也不要紧,因为毕竟这是我的故事。

        我是一支金笛。我已经忘记了我是为了何人 、 是什么时候被创造出来的。我只记得,我不漂泊流离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里被陈列在一个奢靡的房间里。

        那个房间里有鲛人的油脂点起的用不熄灭的明灯,帷幔所用的丝绸全部來自遥远的东方帝国,落地香炉里日日焚不尽的奇异香料来自深海或者瘴气密布的深林。面对阳台的一整面墙上是当时全国各地最著名的细密画家们耗尽三年才终于全部完成的巨作,受君主难敌所托,画的是他们这一代持国百子聚会时的盛景,金粉勾勒觥筹交错。

        其中最出色的那位画师叫做奎师那,他不是我现在的主人,他那时还不是我的主人。

        『黄金乐土,赫赫铠饰,桓桓骑士。』

        画成之后盛名远播传说不断,在民间百姓的讲述中,那个帝国最出名的美人、君主的母亲甘陀丽的容貌也不及它光彩夺目。

        同时这幅画也引起了不满与动乱。难敌好战又奢靡,完成这样的旷世奇作究竟会带来多少财富的蒸发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这幅画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财富吧。

        而夸大传说的源头,那群市井之徒,他们既没有见过甘陀丽太后,也没有见过那副画。我与他们不一样,我就被放置在和我一样金子打造宝石点缀的展示架上,离那幅举世闻名的画作只有半步远,因为自身的音色纯净与做工精巧而为当时的君主所钟爱把玩。

        君主难敌并不会演奏我,难敌的弟弟们也不会,在他们手中我不像个乐器而更像个昭示富有的装饰品。比起亲身感受某种乐器,他们更喜欢去校场比武或者听无种演奏。

        无种是质子,之前他的父亲般度受哥哥持国的威胁把小小年纪的他送来。现在父亲去世了,他的大哥坚战成为了王朝属国下一代的国王。持国王也退位了,难敌成为了俱卢的新统治者。

        他般度族的兄弟们在他走时就发誓,要取代俱卢族的统治,要把他安然无恙地接回来。可是这并不是易事,所以无种现在还是个质子,还经常被难敌的兄弟们当做戏子取乐。

        俱卢族的人普遍都继承了持国王对般度族的提防,可是我只是个笛子,自然沒有多余的顾虑。我喜欢无种,他不光生的俊美,在他的手中我才能发挥出作为一个乐器的本能。他能感受到我与他的共鸣,演奏出世间数一数二的乐曲。我也算是他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一个慰藉。

        无种是骄傲的,难敌经年的折辱也不曾伤害他分毫。尽管难敌对他充滿敌意,还叫他的弟弟难降去监视无种的一举一动,可是我认为难降称得上是俱卢王朝上下对无种最好的人了。

        他单纯地听从他哥哥的指令,也是同样单纯地心疼着无种。他哥哥嫌他做事情呆头呆脑,无种有时候也会叫他傻子。百子里无种只敢欺负难降,无种的笑颜也只对难降绽放。难降能允诺的不多,可是他是真的对无种很好。

        无种会央求难降在难敌出征或者巡游的时候带他去难敌的房间看我,难降也每次都答应着。虽然他们一路上小心翼翼,可是安全进到那个空旷的大房间里便相视一笑松了口气。无种会坐在窗边,用我为难降吹个简短的小调。

        画师奎师那有时候会正在难敌的房间对那幅画进行修补,看到他们二人偷偷进来也只是对着他们笑笑,随后拿着画具离开。画师奎师那偶尔也会以修缮画作为借口向难敌进一些建议,借此支开难敌为难降无种二人创造机会。

        有一天晚上,月色正如听故事的今天一样,无种突然放下我,扑进了难降怀里。难降感受着逐渐被打湿的衣襟,手忙脚乱地抱紧了无种。无种只是默默地流泪,尽力克制住他略显瘦削的身体的颤抖。

        不论是难降还是无种都很珍惜还能相互陪伴的日子,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无种就会走。而当无种要走了,战争也就开始了。

        『晴朗阴晦路无阻,长途跋涉,慷慨以歌,为寻彼黄金乐土。』

        难降是无种看不到尽头的质子生涯里的另一个慰藉。无种是难降心里不断追求却无法触及的幻梦之国。

        后来呢,后来战争真的开始了。

        理由也和其他战争一样,为了正法与天下福祉,为了铲除荒淫无度的暴君和他的家族。

        难敌的军队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里日渐消亡。再后来呢,再后来般度族的大军就进攻了俱卢的皇城。

        难敌命令难降去取无种的头颅。

        难降没有去无种的房间,他知道现在皇城乱成一团根本没有人去在意这个被作为取乐工具的阶下囚。难降径直去了难敌的房间,在那幅画上的俱卢百子注视下,把他的刀刃横在了无种脖子上。

        那时的无种站在巨大的鲛脂灯架旁,他的右手紧紧攥着我。他死死地盯着此刻的难降,像盯着难敌一样。然后无种用力一推,灯架轰然倒塌,燃着的鲛脂飞散出去,火光霎时吞没了那些名贵的丝绸与珍宝,渐渐地蔓延到了那面巨幅画作上,黑烟滚滚火舌四窜,一个个吞噬了画上曾经鲜活精致的面容。无种知道他的兄弟们正如火焰一样势如破竹,一个个收割下难敌兄弟们的性命。

        『铮铮无惧,无奈老去。纵踏遍天下寻觅,黄金乐土,不知何处。』

        难降无法拒绝难敌。难降也无法拒绝无种。

        烈火撕碎了所及的一切,把它们化作灰烬随热浪飘扬在空气中。

        难降放下他的武器,从无种手里接过我,然后把他锋利的佩刀交给了无种。

        无种看着难降笑了。他把那把刀插进了难降的胸口。别怀疑,也别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阴翳深锁心惨凄。伐道征远,气终奄奄。』

        无种望向墙壁上逐渐焦黑剥落的画,难敌身边的那个人此刻只有一块光秃秃的空缺,露出光裸的墙壁。无种摸了摸心口处藏在衣服夹层里的那片手掌大的木板,画上空缺的难降安安稳稳地在那里,分毫无损,是画师奎师那的又一个杰作。

        无种捡起我趁着火势逃走了。他在宫殿外遇见了画师奎师那,什么也没有说,把我交给了他,然后向着他的兄弟们将要到来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奔跑过去。

        『路遇阴翳暂借问。

        “闻彼乐土,难觅其途。敢问何处得其门?”』

        『阴翳我顾。

        “寻彼乐土!但振鞭策马直前,寒山冷月,层层攀越,死荫低谷必自现。”』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奎师那放松肩膀,抬头长舒了一口气。

        “那和你同名的那个画师奎师那呢?”亡灵问他。

        “他……”奎师那低头,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上已经干透的泪痕。

        画师奎师那的故事被记录在书里。梦中人在阅读他的故事的时候,一只眼睛看向书里的世界,一只眼睛看向外面的世界,欣赏着这个曾经存在于遥远时空的画师。而画师奎师那永远不会再回来,他的生命在永恒的时间面前也是蜉蝣。

        “他在战乱流亡之后就彻底消失了音讯。除了这个故事,那幅烧毁的画,就只剩下了这个笛子。我在这个世界上某一处遇到了这位传说中的画师的后裔,就得到了它。”

        亡灵沉默不语,他没有存在感的手指抚摸过我的周身,沒有在我身上任何一个精致的细节上注目停留。他把我还回了我的主人的手里。

        月亮降到了地平线的位置,这一夜将要过去了。月亮彻底消失后的黑暗不会过多久,新的月亮将从另一段重新升起,而我的主人奎师那将会再回忆起另一段不属于他的或喜或悲的经历。

        “下一个夜晚,我将给你讲一个关于我发间孔雀翎的故事。”

*引用爱伦坡『黄金国』译文。

*葵花前世一周目开启,画师奎师那上线。

【3.我是他的孔雀翎】

         奎师那就这么讲完了金笛的故事。亡魂虽然问了一句那个和奎师那同名的画师,可是也并没有细致地追问更多属于画师奎师那的细节。

        世人都说孔雀翎上的图案是百目巨人因为疏忽受罚被挖下的眼睛,我现在就在用我身上唯一的眼睛看着那个亡魂。而他的眼睛应该比那个巨人还要凌厉,他看着奎师那也看着我,仿佛不用奎师那再多言他也知道那位画师的结局。

        那他又为何要问呢?

        而原來奎师那的听众多半会央求他讲述更多其中人物的结局。负隅顽抗败走的君主难敌,火场中的难降,逃亡的无种与进攻俱卢的般度族兄弟们。而奎师那的故事就算再扣人心弦或者让人扼腕叹息,也无法满足所有听众内心的祈愿。

        故事中众人的结局,在他们的内心中另有安排。而故事的真相,也在他们的记载与讲述中渐渐模糊了。

        尽管这些成片段的故事有结束,可是俱卢王朝的故事并不会因此而止。尽管这个消亡的伟大的帝国的传说如今已经无从查证其可靠性,可是人们就是想要听精彩的传奇故事的。

        正如你所见,我是奎师那发中的孔雀翎。我的色彩艳丽明朗,身姿柔软又具有韧性。即使是那片属于亡魂的夜幕也无法掩盖我的明媚,那个只属于古战场的月亮也无法与我身上转换的光影媲美。

        和金笛不一样,我只是动物的羽毛。

        金笛或许只会随着时间苍老,可是我尽管经历了能工巧匠的处理甚至术士卜者的祝福,还是确确实实会随着时间逐渐斑驳风化。

        可是毕竟那些药水与虚幻神秘的法术只能算是延长我存在时间的助力,我所能经历的时间,无可避免,是有尽头的。

        尽管我已经在外力的帮助下,保持着我当初的容颜陪伴奎师那从他出走至今。尽管这样我还是觉得自己时时刻刻都像一个躺在床上的迟暮老者。我的尽头,不是今天也许就是明天了。

        因此我觉得我是更像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冰冷的物什。毕竟我也是经历了从无到有的生长,也将要迎来从有到无的死亡,可是我现在既不会成长也不会消亡了。仅仅作为一个装饰物我已经尽职尽责了。

        而在人的关系中,我只能像倾慕奎师那的许多姑娘一样,作为一个小心翼翼的情人,每时每刻都要担心自己是不是还拥有年轻饱满的容颜可以吸引住那双只看向未来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为年华短暂此生再也守候不到恋人归期而忧心忡忡。

        幸好,现在别人看到的我还是完整又美丽的。而我也不用像那些无法离开故园随奎师那远走他乡的姑娘一样, 守在某一个城市的某一条小巷的某一间房里的某一个窗边,望着天上仿佛映出心中所想的月亮在静夜独自流泪。同样,尽管我是奎师那吸引力的一部分,可是把奎师那捕获的灵魂归在我身上也是不合理的。

        容我骄傲地说,我自从被奎师那遇见戴在发中起,所有时间都在陪着他四处漂泊。我随着他走过一个一个国家,一座一座城市,一间一间酒馆。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像诗歌里总是用作意象的驼背老妪,妙龄少女,健壮青年,临终军士。有关奎师那的谣言、传说、谎话,赞歌,如风略耳遍布在天下间,当那些不知奎师那身份的人在他面前提起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时,他并不会生气,反而故作惊讶为自己的传说添油加醋。

        而他们对奎师那的介绍中或许不会提起金笛的存在,可是一定会提起我。我是奎师那发间仿佛永恒的那片孔雀翎,除了他以外任何人都无法维持我在消亡路上的静止。

        不知具体过了多久,黑暗又褪去了,崭新的月亮又升了起来,可是它不是上一天那样耀眼夺目的满月,而是一道拥有微弱光辉的银钩。姑且算作上一天吧,虽然我还是认为沒有太阳的升起这只不过还是夜晚而已。

        平时的话,奎师那一定会在这样的月下,在这样一个残骨遍地、清冷肃穆的地方,讲一个应景的、以战争结束为背景的满目荒凉、满身疮痍的故事,再唱一首不知哪个路遇的传教士教给他的唱给天堂的歌。

        这一夜也没有什么诸如狂风的恶劣天气,不知何处而来的微风轻轻带动我摇曳,在冰凉的沙丘上投下我舞蹈的剪影。我在奎师那的发间,并不知晓他现在的表情,可是听他接下来开口的语气我就知道,他已经恢复成了平日里那副淡然又温柔的神情。

        他可能觉得有点冷,扯开了身后的披风把自己包裹住,抱着那颗头骨往那个幽魂的身边靠了靠。虽然他一定知道那个早已没有血肉之躯的幽魂也冷得像夜晚的沙丘,冷得像他经过的雪山的风暴。而奎师那护着那颗头骨的姿态对待任何曾经许诺同生共死的恋人都要细致。

        “我的孔雀翎的前身,是传说中的占星师奎师那折断的孔雀翎笔。”

        没错,又是奎师那。

        这是巧合吗?亡魂开始呼唤的奎师那是哪个国度的哪段历史里、哪个传闻的哪个片段中的奎师那呢?

        可那个占星师不是我现在的主人奎师那,他也不会再是我的主人了。

        奎师那调整了一下坐姿。我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晃晃,可是我的眼睛还在关注着那个幽魂雪山峭壁一样刚毅的面容与那和暖的目光。他双眼的温度像大陆南部的小岛上盛夏海边的夕阳,足以唤起任何人心中驻足停留与怀念故人的纠结。而他始终看着奎师那,一霎也沒有离开过。

        奎师那转头看向他。新月幽幽。

        我知道,他一定用自己饱含星辰璀璨的双眼望着那片妖精栖息、惑人心魄的眼中之海,微笑着开始讲我的故事了。

        我那时还是一支完整的笔,弧度优美制作精良,在术法约束下保持着永远年轻的容颜,在深山小屋里靠窗的小桌上等待着那位山中隐士引领我写下符咒与星象记录。

        年轻的占星师会在每年春季的第一天带着我外出游历周边的国家,然后赶在夏季的第一束阳光普照之前回到山里的隐居所。关于他的故事神乎其神,像所有传说都会发展到的境地一样。他的预言无一不准,他无所不能。

        可是有一年他游历时经过象城遍布香车宝马的庆典时,被俱卢王朝皇子持国的守卫带走了。

        当时的君主还未定,可是一定由持国与他的弟弟般度中的某一人来担任。持国是君主难敌的父亲。不要说难敌了,那时的持国王还没有娶回天下闻名的甘陀丽,他还不是王。

        他只是那个大皇子持国。年轻英武,野心勃勃,却因为天生目盲而敏感自负。那时他已经快要坐上象城王座了,因为朝中已经在筹划向那位举世闻名的美人提亲,等他的婚礼结束,他就能成为俱卢的王。

        可是他目盲,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双眼带来的安全感。尽管弟弟般度答应做他永远的眼睛,辅助他完成他的梦想。般度看着持国时总是温柔地对他笑,尽管他的哥哥看不见,可是持国还是可以感觉得到弟弟的真心实意。

        王位有多远?

        他经常在空无一人的朝堂上反反复复走过那段路,温习那些有限的步伐,想象着自己册封后走向王座时的样子。那将是多么令他全身血液都在沸腾的事情。越是沸腾便越是不安。

        他一直暗中派人搜索,每年从春季一开始就在全天下寻找这个传说中的占星师奎师那。他需要一个双目清澈又看得到未来的人给他一个承诺,哪怕这种诺言虚无如飘萍也好,起码可以让他在夜晚睡得安稳一些就够了。

        最终他找到了那位年轻的占星师。占星师奎师那为他做了占卜,可是结果并不如人意。周围的侍者臣子都以眼神示意这个言无不准的年轻人不要打破皇子的希望,可是我的主人,那个常年隐居不谙交际的年轻人,还是本着他的正法如实说出了他的预测。

        “您将会有全天下人艳羡的最美丽和善又通达人意的妻子。您会接受册封,也会在未来坐上王座,可是王座永远只属于您的弟弟般度。”

        持国看不到奎师那脸上的惋惜,也看不到周围侍者臣子脸上的惊慌,也看不到自己的手足无措。他平日生活与常人无异,并没有让人觉得他的缺陷带来任何不便,可是今时他站起来,真真实实像个盲人一样, 踉踉跄跄摸索着来回踱步,最后被自己绊了一跤,狼狈地摔在地上。

        眼前这个万人之上的尊贵的皇子终于抑制不住情绪,在众人面前崩溃到双手掩面嚎啕大哭。

        不久之后被祝福育有百子的甘陀丽离开了家乡,来到俱卢王朝嫁给了持国。

        持国开始还是满心期待地迎接这位不嫌弃他目盲的妻子,可是甘陀丽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却发誓以红布遮眼一辈子。

        持国以为她要当众使他难堪,气急摔了他精心准备给甘陀丽的头冠。那个头冠是持国为了迎接甘陀丽,在待选中摸索了不下五遍选出来的精品中的精品。他开始还在兴奋地期待着他举世无双的妻子在他的爱护下变得更令人艳羡。

        而新婚之夜丈夫拂袖而去,甘陀丽跌跌撞撞想追上持国解释她要与丈夫共同感受苦痛的心意,却只能因为不熟悉黑暗无助地摔在地上,听着持国逐渐消失的脚步失声痛哭。

        很快就到了持国接受册封的那天,预言成真了。三弟维杜罗进言目盲者何以为君,坐上王座的变成了许诺辅佐他的、健全的般度。

        其余的人都在观礼,最终发现仓皇失措逃出朝堂的持国的人是甘陀丽。

        她就这样摸索着不熟悉的墙壁,走过不熟悉的路,呼唤着,磕磕绊绊地寻找着持国。

        “夫君啊!”

        “夫君你在哪里啊!”

        最后甘陀丽找到了他。她抱住她那个被众人抛弃、泣不成声跪在地上的狼狈的丈夫,为她丈夫的遭遇心痛着。持国也伸手抱住了她,任由甘陀丽慌慌张张擦去他肆虐的泪水。他们并没有说什么,也不需要说什么。

        持国之前因为王位而求婚的是公主,而现在他跪在甘陀丽的面前,更像是乞求甘陀丽做那个不会抛弃他的妻子。

        “那后来呢?占星师奎师那的结局如何。”亡灵向我的主人发问。

        “他……”奎师那望了他一眼,语气略显犹豫,因为之后的故事他虽然知道,可是他确实不清楚这个占星师去了哪里,即便是传说也没有他的下落。

        事实上占星师奎师那的下落没人知道,包括我。我只是一片孔雀翎了,我的身上只有那只绿幽幽的眼睛而没有口舌,我只能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而不是描绘或者记录。虽然我当初是一支笔,可是没有人的指引我也无法做什么。

        我看着那个幽魂,无力地在风中摇了摇尖端的翎羽,希望他可以看着我的眼睛,读出我身上这个没人知晓结局的故事的终结。

        其实,奎师那的预言成真,被失望崩溃的持国迁怒,派人去了软禁他的地方,抓住他的肩膀与胳膊,灌进毒药处死了。年轻的占星师正在使用我的身躯记录一个新的吉兆。我也在这时候被前来索命的士兵掰断丢在了地上。预示吉祥的符号被打断,暗绿色的墨水被打翻在桌子上从纸张上洇出一条条蛇一样的蜿蜒痕迹。

        我不知道持国这样气愤,为何还会允许将占星师奎师那物品与他一起装进棺材举行葬礼。或许只是同他一时意起便夺走占星师的性命一样,这是他无能为力亦无可奈何的冷静与悔改。

        临近国家不少听说过他的百姓都抛下手头活计大老远赶来纪念这个神话一般的人物的陨落,可是持国王并没有允许他们踏入自己的国土。他们就这么在王城门外站着,无精打采,沉默的空气中仿佛能听得到谁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传说中死者的灵魂在死后三天会来探望他生前寄居的躯体,当他们看见自己枯槁的躯体,白日也会传来凄厉的呜咽哭号。可是那天却是安安静静的,并没有任何异象发生,仿佛这位占星师的魔术终于随着生命而消亡了。漆黑一片的棺木中,我静静躺在奎师那的胸口,我还在期待着什么呢。

        此时众人把一切外物都忘了,他们只是看着那棺材在清雾里隐没,再一次低泣。

        雾越来越重,简陋的棺木内也带上了些许湿气。然后我突然感受到了來自奎师那胸口,他心中还未衰竭的跳动。我知道奇迹要发生了。

        在白茫茫的雾中一切都不那么分明,只能看到棺盖和马车看起来黑魆魆的颜色由实变浅,最终消失了。接着我又回到了当初还可以生长的时光,我现在不是伏在占星师奎师那冰冷尸体的胸口,而是点缀在一只威风凛凛的孔雀的尾羽上。那只在浓雾中依旧闪烁着金光的孔雀站在道路中央,理了理自己的羽毛,接着鼓动翅膀冲向前方腾空飞起,划破了阴翳的天空,乘着灼灼的日光不知去哪里了。

        之前满心悲哀的众人骤然惊诧,不过没多久就有人知道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孔雀很多年后遇见从俱卢王城遗址经过的吟游诗人奎师那,它才停止飞翔,落在他面前化为我原本折断了的笔的模样。而奎师那刚刚听完本地百姓传说的这个和他同名的人的故事。

        占星师奎师那的故事现在才算完结。

*葵花转世二周目,占星师奎师那上线。

【4.我是那个亡魂】

        我看着那丝才新生不算久的月牙儿,它西斜着,慢慢把自己微弱的光芒埋在远处接近天际的那片风铸的沙冢后头。这一夜又过去了。

        这片战场于我来说看不到边际,可是它也确实在我不见边际的存在里逐渐消亡着。我无法离开这个记录着马革裹尸的地方,也就只好陪着这片土地,陪着这里从开战便未停息的满天风沙,陪着那阴晴圆缺变幻却不减苍凉的月亮,陪着我战场尽头那个永远回不去的家乡,在无尽的存在里一起消亡着。

        我无法离开这里。生前的责任与爱束缚着我,死后的躯体与回忆禁锢着我。

        人死了还会有回忆吗?我不知道,可是我确实记得一些事情,也确实忘记了更多。我的魂灵已经在跨越无数世纪后,脆弱冰凉如同那些从更东方的国家传来的薄如蝉翼的丝绸,仿佛再给我尝尝人间的星星之火,就可以将我存于世间的最后意志燃烧殆尽。

        我已经记不清我究竟倒在这片土地的哪个角落。或许是在我的战杵粉碎某个可怜的人的胸膛时,被身后因见证人间惨象而彻底失去心智的下属误杀,如果是这样,那我会倒在太阳出来最先点燃温度的那片沙丘上。或许是在我穷途末路孤军奋战时,被层层包围源源不断的敌人耗尽体力,如果是这样,那我会倒在月亮落下前最后一抹光辉散去的那片荒草里。

        可是我在哪儿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我倒在哪里,我还是只能在这片古战场里徘徊着,等著夕阳盼着风起,唱一首我今日还能记得的歌谣。

        而沙冢里埋葬的其他枯骨都是我曾经的子民与军队。

        我的军队以精良的武器与高超的阵法在当时举世闻名。我曾为他们吹响第一支号角,我也为他们主持出战前的祭祀,在近乎疯狂的厮杀里我和他们一起用尽气力为了抵挡崩溃而哭号。我们一起撕碎别人的生命,同时也交出我们的。

        最终我身经百战的精锐还是在无休止的大战里结束了战无不胜的神话,在帝国战争里为了保卫多门城而全军覆没。

        我在日间死去,又在当天夜里醒来。

        我除了守着自己冷却的身体,也守着那些再也无法像我一样醒来的人。他们有人渐渐挣扎着从残躯中超脱醒来了,凄厉的哭声逐渐由微弱变得响彻天际。我知道他们的灵魂虽然还记得如何在血肉分崩离析时彻底崩溃,但已经不记得任何事情了。

        远处的哭喊求救随风飞来,夜里我可以看到多门城的东方亮起来,接着很快就亮到西方。木材、丝绸、珠宝、人,又咸又冷的海风里我闻到了熟悉的战场的味道。

        我的子民在城中肆虐的满天火光里抛弃家乡,在别国军队的呐喊嘶吼中逃向远方。城破,幸存者们离开海边了依傍绿洲而建成的城市,只能怀抱希望穿越风沙走进绝大多数人从未去过的内陆。他们也倒在了这里。

        饿与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这些衣衫褴褛的难民。他们也曾是帝国的骄傲与历史的明珠,将丰饶富足之名传遍整片大地,但是此时他们无暇顾及那些曾经的珠宝华服与锦衣玉食。

        在沙漠里食物和水的消耗让他们感觉恐惧,极热与极寒的昼夜也让他们精神恍惚。后来他们有些人开始出现了幻觉,将沙土命名为灯芯草塞进自己的嘴里。最终他们告别了世外桃源的醉生迎来了梦死,沒有一人逃离了他们臆想中那种受了诅咒的植物。

        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也不能对他们任何一人说话。我现在只是一个满心悲哀的地缚灵。

        我只能看着我的军士在没有我的庇护后一个接一个倒下,看着他们的残破的身躯与潺潺的血液在滚烫的沙土上烫得焦黑。我也只能看着我的子民在失落他们的家园后一个接一个出逃,看着他们完整的身躯与灰暗的眼眸成为秃鹫的晚餐。最后,我还是只能看着这一切,看着他们像刚刚战死的自己一样,皮肤血肉一寸寸腐烂,把曾经的传说之国装点成崭新的森罗地狱。直到最后,他们的游魂也消失不见了。

        最终我知道,就算我不是地缚灵,我也无家可归了。

        再久一点,我连那种浓重如多门城清晨白茫茫海雾的悲哀都忘记了。

        新的月牙儿又升了起来,体态比之前那个略显丰腴了些,与平日夜里无差别的冰冷光芒还是照着这片残破的沙漠,今夜我还是一个亡魂,可是我的身边是一个还在呼吸着的人。

        已经连续讲完了三个故事,我自然毫无倦色,可是奎师那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尊敬的亡者,你还会觉得困倦吗?”

        他看着身边的我,脸上挂着疲惫的笑,语气温柔的开口问。

        “不会。”

        我伸手擦擦他脸上干透的泪痕回答到。他对我能碰触到他还是很惊讶的。

        “……可是我困了。”

        年轻的吟游诗人打了个哈欠。他拍拍我的腿,发现他接触我的时候也有真实的触感,于是放心躺了下去。我低头就可以看到他明亮又睿智的眼睛映着新的月牙儿在看着我。

        我也并沒有介意他的做法,反而有些高兴。已经有多少年沒有与人的真正接触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往往看不见我,更别提可以与我有什么交集了。可以感受到他的重量于我来说也是个惊喜,我觉得我好像又活过来了。

        “我已经讲了三个关于奎师那的故事,接下来呢?我亲爱的长者,不朽的灵魂,你想听什么?”

       他微笑着闭上他的莲花眼,把那轮月牙儿的倒影藏进了眼底。

        “神灵。”

        “好,那就讲一个和神灵有关的故事。”

        当君主难敌被称为持国王的长子时,俱卢王朝还是一头威震山林的雄狮。而后来史书中那位传奇的战车武士迦尔纳,那时候只是个默默无闻的绿林游侠。

        迦尔纳难道没有举世无双的武艺吗?不,他师从隐者持斧罗摩,他的老师最得意的门生是俱卢王朝所向披靡的毗湿摩大人。迦尔纳难道没有开天辟地的神兵吗?当然也不,持斧罗摩在送这位曾经的爱徒离开时,就把远古神明的弓赠予。他还有与生俱来融于血肉的坚固金甲与金耳环。那他为什么还是个默默无闻的绿林中人?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难敌后来在演武场上遇见了前来挑战竞技的迦尔纳。尊贵的皇子还记得那个曾经去隐修林求学却被德罗纳老师以出身低微为由而赶走的愤愤不平的少年,虽然身材整体较为瘦削可是也已经算得上是超出年纪的孔武有力。而面前的青年人眉眼深邃英俊非凡,额中还是画着金光熠熠的太阳,身体更加挺拔结实,技艺也愈发高超。

        迦尔纳的箭术让般度族的三子阿周那觉得棋逢对手,也让看台上的毗湿摩心内赞许。可是当问及出身时他沉默了,在坦白后,高贵的王室族人又怎么会真正看得上出身卑微的游侠,一时间欢呼、赞美、讥讽与嫉妒都落在了这个造访献艺的英雄身上,使他手足无措。

        可是难敌只是向这位武士走过去,当即歃血为盟许他金冠财富与一方国土,只为向他请求永恒不变的友谊。

        “我的朋友啊。”

        迦尔纳在难敌面前单膝跪地,低下了他一向不肯服从于任何人的头颅。

        “从今往后,我的一切,我的身体,我的生命,都属于我的朋友难敌。”

        朱门荆圃无我相,玉龙血筑黄金台。迦尔纳被收入难敌麾下,随他的朋友南征北战,忠心耿耿,战功赫赫。后来难敌加冕成为了王储,迦尔纳便是那个为他打磨佩剑的人。

        迦尔纳担忧着难敌对般度族的的步步紧逼,物极必反的道理时时刻刻使他为朋友的未来提心吊胆难以安宁。最终在难敌破坏般度族祭祀恶意放火之后,他摘下了那顶沉重华美的金冠,把他交还给了难敌。

        “我将不再是国王,可是我还是你的朋友。若你需要我,我就会拿起我的武器成为你最锋利的剑刃,以我的身体作为你最坚固的盾牌。在所不辞。”

        难敌在他离开之前亲自带上那顶金冠去迦尔纳的住所挽留,虽然青年王储的眼眸满含深情,持国之子的语气凝结不舍,可是迦尔纳还是坚定地要离开。他以为难敌会像之前抒发心中苦闷一样大闹一场,可是难敌并没有。

        迦尔纳又变回了那个一无所有的江湖游侠,不久之后他就与自己生命中的北极星结合恩爱生子。而难敌也又变回了那个孤独暴躁的王储,愈发与北般遮罗的年轻国王马嘶走的亲近。

        难敌对般度之子的猜忌越来越严重,尽管他们在大哥坚战的指示下礼让三分,尽管他们主动请求管理的下属国是一片不毛之地,难敌始终没有对他们掉以轻心。

        最后沙恭尼王的一场阴谋赌局使般度族失去了一切,包括贵族的尊严。那天晚上,难敌登基成为新王,而迦尔纳在梦里遇见了一位蓝肤华服的神灵。

        “大战要开始了。”

        神看着他微笑,声音空灵且宁静。

        “我知道,在那时我将成为吾友难敌的利刃与城墙,报答他给予我的一切。”

        迦尔纳还是如当初一样坚定。

        “大战开始后,你会死。所有人都会死。”

        神灵永恒的微笑看无比温暖又无比危险。

        “我无法改变这一切。但是我仍然愿意为了吾友难敌拼死一战。”

        接下来神灵开口,告诉他了一个本应隐瞒他一生的秘密。

        “般度族的母亲贡蒂王后,也是你的亲生母亲。而五子的大哥坚战,将因他的德行将般度族所有的一切奉献给你。”

        迦尔纳的内心自然是震惊且痛苦的,可是他擦干不自觉流下的眼泪之后,还是向神灵阐述了自己的立场。

        “贡蒂王后赐我生命却弃我而去,罗陀母亲因养育我而蹉跎。难敌以友谊使我新生,我也许诺将我的一生奉献。”

        迦尔纳含泪的眼睛在神灵的光芒中闪烁着。他不会背弃难敌,至死也不会。他突然就知晓了神灵在梦中见他的用意。

        “请不要告诉般度五子这个秘密。至于金甲,若要收回便收回吧。”

        迦尔纳在神迹中闭上了双眼。剥甲的疼痛流窜在四肢百骸深入骨髓,迦尔纳痛不欲生,但他觉得眼见难敌的离去而不作为,心的困境要比这等肉体的苦痛难熬的多。

        不久之后,一无所有的般度族设法逃离了象城的层层监视。在他们回到已经破落的家园后,第二天就召集了流亡期间秘密培养的本国兵马与邻邦援助,给曾经不可一世的俱卢王朝送去了战书。

        那是历史记载的正义之师,他们要将将骄奢暴虐的难敌王赶出这片大陆,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般度族的军队虽然也是死伤惨重,可是在最终攻破俱卢王城的时候还是势如破竹。

        曾经战无不胜的迦尔纳就死在这宫殿燃尽的灰烬废墟里,般度族全军搜寻象城三天三夜,却还是找不到难敌的下落。

        迦尔纳打败了举世无双的大力士怖军,可是最终他的胸膛还是被阿周那的箭矢穿透。

        迦尔纳仰面倒下,身旁军队匆匆而过,他逐渐涣散的眼神里似乎能看到天空中出现了难敌的脸。

        难敌对他说,吾友,我愿将我拥有的一切奉献给你,换取你对我的信任与不灭的友谊。

        迦尔纳想抬起他的手,像当时抱住演武场上的难敌一样抱住那个幻影。

        “从今往后,我的一切,我的身体,我的生命,都属于我的朋友难敌。”

        他微笑着流下生命中最后的眼泪,可是拥抱,他再也做不到了。

        故事讲完了,奎师那睁开已经有些迷茫的睡眼,那弯盈盈的倒影又回到了他的目光中。

        “你怎么总是问帝国战争的故事。”

        他伸手抚上我的脸,笑着提出了他的困惑。

        “那时候我还活着。”

        我可能有些答非所问。我抓住他抚上我眉头的手,尽量把我因为死前的嘶吼而喑哑的声音变得温柔。

        “到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

        “那时我还有我弟弟和我的家族。”

        “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奎师那。”

        他看着我,仿佛早已经看穿了我的故事,容颜与目光都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熟悉。

        故事讲完了,月亮又沉下去了。

*时间线调整,大战后期奎师那的神性部分上线。

〔还是一个碎碎念〕

ヽ(*。>Д<)o゜发现错字和前后bug要来告诉我呀!……撸起来才发现挖了好大一个坑根本不够填的!(○` 3′○)来吧吃个便当,我家少侠做的,可好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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